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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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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

無雪冬夜,路燈昏昏地亮著,宋懷川提著一袋藥和宋迎夏走出醫院大門,被車燈晃了下眼,忽然在光影晦暗處看見了一條橫在地上的人影。

從背影看上去像是個清瘦的少年,深冬裏只穿了件衛衣,就這麽孤零零倒在街頭,宋懷川愕然一瞬,隨即撇開視線,不想多生事端,卻被宋迎夏拍了拍手臂,指向那邊:“懷川,你看那邊是不是躺著一個人?”

宋懷川的視線一掃而光,隨口應道:“是流浪貓吧。”他拉起宋迎夏的手腕要走,“快點回去吧,不早了。”

“那麽大個影子怎麽可能是貓呢。”宋迎夏說著,把宋懷川拉過去,“那個人是不是昏迷了?”

宋懷川無奈地跟著她走到那人影邊,宋迎夏跪下來,把手裏的食盒放到地上,掰過他的肩膀,燈光照不到這邊,只能依稀辨認出他年紀不太大,閉著眼睛不省人事。

“小朋友,小朋友?”宋迎夏拍著他的肩膀呼喚,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宋懷川掃了眼四周,提醒道:“這附近沒有監控,別多管閑事,小心他敲詐我們。”

“先別管這個了,救命要緊。”宋迎夏將他上半身攬進自己懷中,持續地叫喚他。就在宋懷川要提議把他先抱進醫院的時候,那少年的身形動了動,半睜開眼睛,發出氣若游絲的聲音:“糖……”

“糖?你低血糖了嗎?”宋迎夏抱著他翻了翻口袋,一無所獲,看向他們點好但還沒來得及吃的外賣,隨即將人推進自家弟弟懷中,轉身打開袋子,“你托著他身體,我給他餵點粥。”

“……”宋懷川皺了皺眉,最終沒說什麽,扶正了少年的腦袋,讓他軟綿綿地靠著。

少年依然閉著眼睛,眉間微微蹙著,嘴唇的顏色和白皙膚色幾乎融為一體,微長的發絲落在頸間。他比看上去還要瘦,宋懷川抱著他,只能感受到掌心裏硌人的手感。

宋迎夏舀了一勺甜粥餵到他嘴裏,大概是還有一絲神智,他張開嘴溫順地含了進去。餵了十幾勺,那少年終於有了點反應,擡手攥住宋懷川的袖子,指節用力得微微發白,緩緩睜開了眼,宋迎夏立刻停下了餵粥的動作。

少年的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的某一處半晌,遲緩地擡起頭,與俯視他的宋懷川對視。宋懷川目睹他眼神一點點變得清明,看清他的臉後倏然垂下眼,緊攥的手指松開,掙紮著坐起身。

宋懷川收回手,理了理被壓皺的衣服。宋迎夏伸手扶他,把勺子遞到少年面前:“你沒事吧?要不再吃點吧。”

少年呼吸緩慢,擡起眼打量了一會面前陌生的女人,默不作聲接過勺子,一口一口低頭吃著。

宋迎夏很喜歡小孩,對和宋懷川一樣大的孩子總是容易生出惻隱之心。她從口袋裏拿出暖寶寶,塞進少年手心:“你穿這麽少不冷嗎?”

少年搖了搖頭。

宋迎夏又開始問他為什麽會昏迷在醫院門口,為什麽會低血糖,他爸爸媽媽在哪,需要幫忙聯系嗎。但少年並不回答,只說“沒事”“不用”,宋迎夏也就不好繼續問。

夜色中少年的面容很模糊,宋懷川只能看出他吃東西的模樣很安靜。甜粥被吃了大半,他的臉終於有了些血色,把食盒還給宋迎夏:“太甜了。”

宋迎夏收拾盒子,笑了笑:“隨便點的,本來以為要在醫院等一晚上就買了點吃的,結果比想象中快。還好我們買了,不然都沒東西給你吃。”

少年看向手邊的藥袋:“你生病了?”

宋迎夏說:“嗯,生了點小病。”

他看著那袋藥盒沒說話,也許並不相信小病需要吃這麽多藥,但他最後還是淡淡地說了句會好的。

宋迎夏笑了笑:“你叫什麽名字?”

晃眼的車燈從他們身上流過,少年轉過頭,被燈光照亮了半邊臉。宋懷川這才看清他的長相。他的瞳孔在強光照射下呈湖水般的琥珀色,睫毛像潔白的翅膀。他收回視線,說:“紀聿禮。”

紀聿禮。宋懷川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

宋迎夏問他在哪上學,他和宋懷川竟然是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年級,可宋懷川對他毫無印象。顯然紀聿禮也不認識他。他們極快地對視一眼,隨即錯開。

紀聿禮撐著地面站起身,頓了頓說:“謝謝。”他將捏在手心的暖寶寶遞給宋迎夏,“還給你。”

宋迎夏笑著包住紀聿禮的手,推了回去:“你拿著吧,手都凍僵了。這麽好看的手,可千萬別長凍瘡了。”

他們在街角分了手,宋懷川往回家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忽然被身後的聲音叫住了。他回過身,紀聿禮已經走到他面前,那張漂亮張揚的臉驀然在他眼前放大,宋懷川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在幾乎要掠奪所有聲音的綿長而急促的心跳中,宋懷川微不可察地僵直了身體,聞到紀聿禮身上淡淡的香味,看見他嘴角下的那顆小痣。手裏被塞進了什麽東西,直到宋迎夏出聲詢問他才反應過來,低頭,看見自己手中靜靜地躺著一張銀行卡。

他再擡起頭,只能看見紀聿禮離去的背影。

-

那張卡被鎖在床頭的抽屜裏,連同那晚模糊的影子一同消失在宋懷川的生活。有時宋懷川在夢裏見到他,也只有一個瘦削的背影,醒來時心律失常,像是追逐著什麽卻一腳踩了空,很快在換好衣服後忘了個幹凈。

宋迎夏讓他把卡還回去,既然他們在同一個學校,那麽再見一面並不難。但在那之前,姐姐的化療和靶向藥的高額費用先讓他焦頭爛額,他借補課的名義背著宋迎夏出去找工作,因為他年紀不夠,能找到的工作並不多,但不論如何總比在家坐以待斃好。

第二次遇見紀聿禮,在學校。他從走廊的另一端走過來,被一群人簇擁著,蹙著眉揉捏太陽穴,比起那天晚上多了份不近人情的矜傲。

無論是現實還是夢裏,看到紀聿禮的瞬間他的心臟總是不正常。宋懷川走到他面前,手指摩挲口袋裏銀行卡上的凸起。

張了張嘴,想問“你還記得我嗎”,然而一陣風撫過,紀聿禮眼睛也不眨地與他擦肩而過,宋懷川的眼前仿佛按下了慢速鍵,看見紀聿禮耷拉的眼睫,走時飄動的發絲,平直的唇線,以及嘴角的痣,同那晚悠悠湊近一樣從他眼前晃過。

下一瞬他被推到了墻角,紀聿禮的身影被層層疊疊的人群遮掩。

“別擋路,傻逼。”

“傻站著幹啥。”

宋懷川置若罔聞,盯著人群中最突出的那一個。他聽見紀聿禮身邊的一個男生媚笑著喋喋不休,拐彎抹角地暗示紀聿禮給他錢,紀聿禮懶懶地“嗯”了一聲,丟下一句”別跟著我”。

人群的腳步瞬間停住,目送紀聿禮幾步後消失在拐角,面面相覷,然後吵吵鬧鬧地朝另一個方向離開。

人聲漸遠,宋懷川口袋裏的手倏然一松。

後來聽說假期裏紀聿禮出國滑雪遭遇了事故短暫性失憶,有些事需要慢慢想起。他想起了跟在他屁股後面鞍前馬後的小跟班,想起了最喜歡抽的煙,卻始終沒有想起他曾經靠在一個人懷裏,然後遞出去一張二十萬的卡。

二十萬對於紀聿禮來說不過是一場尋常不過的施舍,就好像在碼頭餵食的游客根本不在意自己餵的是哪一只饑腸轆轆的海鷗。

或許紀聿禮記得的只有給他餵食的宋迎夏,或許即使沒有那場意外,紀聿禮也早已忘得幹幹凈凈。

姐姐的病在某一天毫無征兆地惡化了,治療過程中感染,險些下病危通知書。宋懷川投進去的所有錢都如同石沈大海,最後還是打開了那個緊閉的抽屜。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堅持的開始搖搖欲墜,在自尊與現實間找不到平衡的支點,他竟然開始慶幸那一晚遇到了紀聿禮。

他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誤區,饋贈的人並不需要記得得到饋贈的人,得到饋贈的人沒有立場指責其不記得自己。紀聿禮得到了他們的幫助,給予了報答,而他接受了報答,那麽他們已經兩請了。

可他又在奢望什麽?

窮途末路的人,還能奢望什麽?

他在名爵音庭又碰見了紀聿禮,一個人睡在沙發上,縮成小小的一團,和旁邊已經挑起小姐的人如同兩個世界。

紀聿禮看上去不像是會流連在風月場所的人,好吧,在學校裏見到的紀聿禮也和那天晚上給他的印象截然不同。

但是紀聿禮睡覺的模樣也和他平時的樣子大相徑庭,宋懷川想到了那晚他躺在自己懷裏的場景,鬼使神差地脫了外套披在他身上。

然而紀聿禮卻在那一瞬醒了,宋懷川對上了他的眼睛,裏面流露出的憤怒、錯愕還有深深的恐懼令他微微一楞,下一秒臉被扇得偏開,幾乎耳鳴。

包廂裏陷入寂靜,他被紀聿禮踹在地上,紅酒從頭頂澆落,破裂的碎片劃過他的臉,他垂下眼,看見紀聿禮微微顫抖的手。

紀聿禮,你在害怕嗎?

比起辯解自己的行為,他更需要克制自己不問出這句不合時宜的話,因此紀聿禮誤解了他的沈默。

他得到了一筆違約金,被炒了魷魚。他在經理的勸告下給紀聿禮鞠躬,幹涸的酒漬是他搖搖欲墜的自尊,擡起頭,對上紀聿禮高高在上的漠然的眼神。

紀聿禮不是他幻想出來的那個人,他陷在夢裏太深,給模糊不清的人影套上了一層彩色的濾鏡。

他的渴望,一開始就帶著虛無的底色。

離開時,紀聿禮正靠在窗邊抽煙,他的臉在煙霧中晦暗不明,如同宋懷川從來沒有看清過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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